在蒙古族发展史上，女性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拖雷的妻子唆鲁禾帖尼，忽必烈的妻子弘吉剌·察必，都在蒙元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人们知之甚少的是，在十五世纪中后期的蒙古草原，同样有一位重要女性，她嫁给自己的曾孙达延汗巴图孟克，并且辅佐他重新统一蒙古，以致被后人称为“女版成吉思汗”。这位传奇女子就是满都海。
1368年，由徐达、常遇春率领的明军攻占大都，元顺帝携妻子及王公大臣北遁上都，后又退往和林。自此，大一统的元朝宣告灭亡，残部退居漠北草原，称为北元。1388年捕鱼儿海之战后，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被明将蓝玉击败，后被部将也速迭尔弑杀。此后，北元政权分崩离析，各部族群龙无首，互相攻伐，蒙古草原再次进入了混战的时代。数十年的混战中，太师也先一度成为实际统治者，“西北一带戎夷被其驱胁，无不服从”，甚至引发土木之变，俘虏明英宗，但数年后就在内乱中被杀。直至多年后达延汗统一蒙古本部，蒙古草原的动乱才渐趋平静。满都海就是在这种混乱下长大的。
明英宗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满都海，原名满都海斯琴，又作“满都海彻辰福晋”。在《善巴书》《黄金史》《大黄金史》等文献中，被写作“满都海哈屯”“满都海赛因哈屯”“赛因哈屯”。她出身于蒙古汪古部，父亲是绰罗拜·帖木儿丞相。根据《蒙古源流》，满都海生于1438年，不过，也有学者根据《黄金史》，认为她生于1447年。传说，满都海出生之时，彩霞漫天，天边飘来五色祥云，又有大雕在绰罗拜·帖木儿帐上鸣叫，各种雀鸟也纷纷绕帐飞行。绰罗拜·帖木儿十分疼爱满都海，教她学文习武，还请巴克西（教师）为其讲述中原王朝的治乱兴衰。1463年，元昭宗的后代满都鲁称汗，与侄孙巴彦蒙克共掌大权。满都海遂被嫁与满都鲁，成为他的小哈屯（即侧室）。夫妇二人育有二女，长女名博罗克沁公主，次女名伊克锡公主。后来，满都鲁去世，膝下无子。作为副汗的巴彦蒙克则在此之前被满都鲁和太师癿加思兰杀害，汗位由此空虚，各路群雄虎视眈眈。
前文提到，满都海出身于汪古部。汪古部在蒙元时期具有特殊地位，不仅世袭封王，还有“联姻天家”“世缔国姻”（即与黄金家族世代通婚）的殊遇，因此，《元史》称该部“藩翰屏垣之寄，盖亦重矣”。而彼时，黄金家族直系子孙绝嗣，太师亦思马因专权，各部落首领都希望娶到满都海，继任蒙古大汗。其中，合撒儿的后人，出身科尔沁的兀捏孛罗王（清代称“乌讷博罗特王”）便向满都海求婚，满怀希望地说“我点燃你的灶火，指示你以牧场吧”。满都海则回答：予以严词拒绝。思来想去，她最终选择嫁给一位年仅七岁的孩子——曾孙巴图孟克。
满都海与巴图孟克。来源/纪录片《镇北烽火》截图
看似疯狂的举动，却是思虑再三后的选择，因为这个孩子的身份极其特殊。在文献中，巴图孟克又被写作“把秃·猛可”“把秃猛可”，他还有一个更知名的称呼——达延汗。他生于1474年，父亲即当初被害的副汗巴彦蒙克。父亲被杀后，母亲又被权臣亦思马因掠为妻子，家族支离破碎。年幼的他被寄养在巴海家中，受尽毒打，后被忒睦尔哈达克等人救走。忒睦尔哈达克一家对巴图孟克倍加关怀，后来又将他转交给满都海。满都海十分善待这位黄金家族直系的唯一后代，根据十七世纪初成书的《阿勒坦汗传》记载：
为了保证汗位始终掌握在黄金家族直系子孙手中，满都海遂下定决心再嫁巴图孟克。她命家臣伊噜古致祭于也失哈屯（即忽必烈生母），陈述内外交困的现状，诉说自己的种种不得已，并祈求道：请您在我内襟中赐给我七个男孩子，外襟中赐给一个女孩子。倘若我祈祷的话果真实现，就起名叫七个孛罗，来延续您的香火。由此，七岁的巴图孟克娶三十二岁的满都海为妻，巴图孟克很快登上汗位，号“答言合罕”（即达延汗）。虽然年龄相差二十多岁，但满都海为巴图孟克诞育了七个儿子及一个女儿。后来，满都海还为巴图孟克又娶了两位妻子，诞下四个儿子。十一个儿子陆续被分封到各地，延续了垂危的黄金家族统治，促进了蒙古草原封建领主制的发展。被推为大汗后，巴图孟克面临着严峻的形势。各部分裂，地方领主屡怀不臣之心。特别是瓦剌部，在数十年内席卷蒙古草原，其首领多次谋害大汗，以致有瓦剌人“杀元裔（成吉思汗后裔）几尽”的说法，实为巴图孟克夫妻心头大患。巴图孟克即位当年，满都海遂携他亲征瓦剌。据说，由于巴图孟克年纪尚小，满都海遂将其放在大皮箱中，将皮箱缚在马背上。军队进入帖思·孛儿图时与瓦剌遭遇，满都海遂带领将士杀入瓦剌营寨。激战之中，甚至满都海的帽子都掉了下来。据《蒙古源流》，这场战争里：“聪慧过人的满都海·扯臣哈屯，把垂散的头发梳上来，做成发髻，把国主答言合罕放在座箱里，领着他出征，去讨伐四瓦剌。在帖思·孛儿图地方发起进攻，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击败瓦剌后，满都海斥责“你们瓦剌人自古就是大汗的属众，怎敢僭越名分，随心所欲”，并对瓦剌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命令他们房舍不得称殿宇、冠缨长不得过四指、居常许跪不许坐、食肉许啮不许割，还改乌苏克（奶酪）之名为扎格，降低瓦剌人地位，明确他们是黄金家族臣仆的身份。另外，太师亦思马因也是满都海夫妇的心头大患。亦思马因，又称伊斯满。他是癿加思兰的族弟，曾勾结脱罗干，杀死癿加思兰，强占其部众，并离间满都鲁汗同副汗巴彦蒙克的关系，杀害巴彦蒙克，强占其妻子。巴图孟克即位后，亦思马因专权擅政，唯我独尊，暗中勾结草原各部，积极扩张势力。1483年，满都海与巴图孟克亲征亦思马因。根据《黄金史纲》，这次出征集结了“郭尔罗特的托郭齐少师，浩齐特的额森土格勒、察罕阿玛、楚宾巴图尔、明噶图等首领”，大军到达之际，亦思马因乘马探看虚实，被托郭齐一箭射死，亦思马因集团就此灰飞烟灭。自此，太师对汗权的威胁大大降低，为日后巴图孟克执掌蒙古大权奠定了基础。镶宝石坤式蒙古刀，此刀做工精巧玲珑，是女子随身佩带之物。来源/内蒙古博物院总之，满都海对蒙古草原的再次统一居功至伟。她先是两嫁可汗，维护了黄金家族直系子孙的统治，又在达延汗年纪尚小时，东征西讨，结束了草原各部互相攻伐、混乱不稳的局面，最后还为达延汗生儿育女，稳固了黄金家族的血脉。对于她的贡献，蒙古史专家敖登推崇其为“古代蒙古历史上绝无仅有、出类拔萃的女英雄和女政治家”。在汉文史书中，几乎没有对满都海的记载，其事迹唯见于《黄金史纲》《蒙古源流》等蒙文著作中。这些蒙文史书大多诞生于十七世纪左右，由于汗权衰微，异姓贵族把持朝政，这个时代的蒙古史学多以维护黄金家族正统史观为指导，为此不惜扭曲、篡改历史。宝音德力根即指出抬高后妃来贬低异姓贵族是当时蒙文史书的常用手法。在蒙文史书中，满都海被塑造为深明大义、居功至伟的形象，没有满都海，就没有达延汗，更没有蒙古草原的再次统一。可是，学界对于满都海的贡献，尚有很多争议。首先，究竟是不是满都海拥立了达延汗？在蒙汉史书中，亦思马因具有重要地位。他先是协助满都鲁杀害癿加思兰，又逐去巴彦蒙克，还强占锡吉尔太后为妻，如此种种，皆展示出亦思马因势力极其强大。如此强有力的政治人物，在大汗继承问题上竟毫无作为，显然不合常理。同时，隆庆年间写成的汉文史书《五原考界》之《附北虏始末》称：“（成化）十八年春亦马思因大举寇大同……是年秋，虏满鲁都死，太师马亦思因立把秃猛可为可汗，亦曰‘小王子’。”此处虽将满都鲁误书成满鲁都、亦思马因误书成马亦思因，也将满都鲁死亡时间错定为成化十八年，但却揭示出拥立达延汗者乃亦思马因，并非满都海。因而，有学者怀疑满都海拥立达延汗只是后世史家建构的产物，其目的是尊崇黄金家族，贬低异姓贵族。其次，亲征瓦剌究竟是历史真实，还是后人建构？一些学者认为，满都海携幼小的达延汗征伐瓦剌，与萨睦尔太后带马可古儿吉思汗征伐瓦剌如出一辙，这种笔法显示出，满都海征伐瓦剌很可能是后世史家以萨睦尔太后事迹为蓝本建构而成。特别是帖思·孛儿图之战，明朝方面绝不可能一无所知，然而汉文史料却毫无记载。对此事大书特书的《黄金史纲》《蒙古源流》，也颇有值得推敲之处。《黄金史纲》记载这场战争，讲到满都海牛年出征时达延汗尚未即位，达延汗于猪年（1479）才即位。然而，1479年之前的七年里并没有牛年，所谓牛年出征帖思·孛儿图明显有误。宝音德力根则认为这个牛年指的是1457年，且是因记忆混淆，误将1456年的鼠年记成1457年牛年。由此，征伐瓦剌并非满都海夫妇所为，而是马可古儿吉思汗时期发生的事情，是后世史家为了神化满都海的移花接木。萨冈彻辰《蒙古源流》称满都海携达延汗征伐瓦剌发生于1470年，而根据其他蒙文史书的佐证，达延汗生于1474年。1470年达延汗尚未出生，在此时携达延汗征讨瓦剌显然是不可能的。另外，蒙文史书对满都海英勇作战等内容的记载都有夸大成分，极有可能是对其溢美，并不是历史事实。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满都海公园。署名/马迪，来源/图虫创意在蒙文文献中，满都海是元朝退居草原以后的又一位女中豪杰。她两嫁蒙古大汗，辅佐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为草原民族的复兴做出了巨大贡献。正因此，她的事迹在蒙古族同胞中广泛传播。她的传奇不仅被内蒙古民族剧团改编为蒙古剧《满都海斯琴》，还在1988年被蒙古国拍成名为《满都海彻辰》的故事片。然而，历史文献对她事迹的叙述却自相矛盾，现代史学家中，也不乏怀疑其事迹是后世蒙古史家建构的声音。满都海的凸显，本质上是抬高黄金家族、贬斥异姓贵族的产物。也许，我们只能很遗憾地说，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满都海自己知道了。1. 朱风、贾敬颜：《汉译蒙古黄金史纲》，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2. 珠荣嘎译注：《阿勒坦汗传》，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年。3. 罗桑丹金：《蒙古黄金史》，色道尔吉译，呼和浩特：蒙古学出版社，1993年。4. 乌兰：《〈蒙古源流〉研究》，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0年。5. 希都日古：《论17世纪蒙古史家笔下的异姓贵族》，《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第5期。6. 聂长江：《满都海夫人事迹蒙古文献考》硕士学位论文，内蒙古师范大学，2008年。7. 布仁图、聂长江：《论满都海夫人的历史功绩》，《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第1期。8. 聂长江：《满都海夫人史料概述及研究现状》，《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第3期。*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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